二十世纪上半叶,中国出现了一批可称大师级的书法家。近几十年来,有谁能称大师?
孙晓云:大师的界定是什么?各个时代的大师界定都不一样,上世纪前半叶那些大师,第一个特征是:博学。严格来讲,大师首先是学者,文史哲无所不通,书法只是所有学问的一个分支。那时候的学问不像现在分得这么细,综合性是大师的一个特点。第二,和同代人相比,有超常的记忆力和超前的理解力。大师们可以完成几代人才能做到的、我们借助于电脑才能做的事。而且成就一个大师需要几十年的积累,但现在的几十年里,时空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啊。所以不是说今人没有决心、没有智慧成为大师,而是这个时代没条件了。我们要做的是这个时代的事,后人说起来也都是我们在这个时代都做了些什么。你在这个时代再去做上世纪那些大师们做的事情,第一是做不到,第二是没有时代可比性。唐代书法家哪个不会做诗?人人都会的前提下再出李白、杜甫。今天的诗人怎么去跟唐人比?我从来、也根本不会去想大师的问题,我只考虑现在能做什么。这才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。
除写字认字同步外,中国的各种书法展览对书法有促进作用吗?
孙晓云:这是促进的一个方面。各种展览是成年人把书法作为一个纯艺术爱好的活动。但展览不能解决根本问题,根本还在从小就必须做。现在研习书法有两种类型:一种是爱好书法,业余时间喜欢写字,参加展览、办活动,属于基础性普及性的书法;再就是不仅仅把书法作为艺术,而是作为一种文化来研究深化。我觉得都需要,书法永远需要各个阶层的热爱。对小孩来说,最根本的还在认字、写字同步。文字不是业余爱好,不应该是选修课,而应该是必修课。
说到实用啊艺术啊,书法和京剧好像老是被摆在一起说事。
孙晓云:没有任何可比性。京剧真正成为一门艺术,一门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艺术,撑死了就几百年。但书法有多少年?甲骨文就五千年了。对中国书法的起源、发展不了解的人,才会把书法和京剧摆在一起说。
对于书法和京剧,社会上一般说法是,死也死不了,活也活不好。
孙晓云:书法的历史比京剧古老多了。它是中华文化之母,所有的东西都是从文字出来的。有文字,才有文学、思想、哲学、剧本、诗词、台词、歌词……过去的书写和认字是粘在一起的,同步进行的。现在被我们人为割裂开来了:把书写作为纯艺术,把认字作为纯认知。其实你在书写的同时会认字,认字的同时会书写,这才是书法的全部。
书法又是非常缓慢的一个形式,要写好必须付出多少年的功夫,古人都是“池水尽墨,退笔成冢”啊。这是王羲之说的。连这样的大家都这么说,何况一般人。但现在这个时代没条件了,时空转换太快,生活节奏太快,工作不需要我们“日书万字”,一个信息的获得和交流仅仅需要几秒钟。我们要客观地看这个问题,要分清客观条件的不同。就像我刚才说的,如果不考虑这些去奢谈书法的艺术问题,这个话题就显得特别无味儿。
小学教育有“国学热”,还有私塾出现。这对书法传承有没有用?
孙晓云:当然有用。但还不是根本。这里必须强调书法的特性。我写了五十年书法,对此深有体会。书法要写好,必须从小写。书法是随着人的手部肌肉成长而成长的。成人后,手部肌肉已经不适合写字了,再练起来就会很困难。跟练钢琴一样。我女儿从小练了几年钢琴,现在即便她手再生疏,拿到谱子也能弹。但如果成年以后再学,就特别困难。我成年以后也学过钢琴,很多曲子都能弹下来。但是没用,两个月不弹就忘了。残酷啊,连肌肉都有记忆。练书法跟学钢琴是一模一样的。
要承认,人的器官是有记忆的。你从小喜欢吃这个菜,一辈子都喜欢。家乡在哪里,口腔肌肉随你的方言而形成,跟你一辈子。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未改鬓毛衰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这不是心理上的、靠毅力维持的东西,而是生理性的,长在你身上的。这就是文化的残酷性,不可逆性。
其实对于书法的传承来说,当下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:让幼儿写字和认字同步。这是一个从根本抓起的方法。中国几千年来都是写字和认字同步,只是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断开了。短暂的这几十年,断开了。这样下去,书法肯定会消失。童年时候不练,长大以后再想练,已经不适合了。现在小学语文老师的字写得怎么样?